第四章 丧

Mancy蔓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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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孤寂多年的景宸宫便时常有了一个孩子悄然进出其间。

    卿钰将从小戴在身上的一块玉跟宫人偷偷换了面粉和糖,她只会做这样简单的糕点,秦诀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嘴里嚼着糕饼,渣滓从嘴角一直落到身上,还有些落在了漂亮夫人的裙子上,然而她并不会像母后那般呵斥他,只是温柔地为他将衣服上的渣滓拍干净,再拿着一块手帕仔细的给他擦嘴。

    手帕上有梨花的香味,很清,很舒服,秦诀享受的眯起眼睛,对慕皖道:“你真好,比我母后还好。”

    慕皖手顿了顿,声音有些微颤,又克制住只怕吓到了他:“你……母后,”她努力吐出这两个字,缓缓问道:“……她对你不好吗?”

    秦诀点点头,又缓缓摇摇头,有些迷惘道:“我也不知道,母后对我很严厉,我若犯了错必定要挨打的,她也不会像你那样……可他们都说母后这样才是对我好的,能让我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母后很宠爱阳弟,也从不会罚他,我很羡慕他。”

    卿钰听得这段话心中一酸,见小姐的脸色似乎有些白,忙上前打岔道:“日头不早了,小殿下还要早些回去,别被人发现了,小殿下可还记得回去要怎么说?”

    秦诀点点头:“在碧桐院温书。”又很骄傲的与卿钰炫耀道:“我来前就把要温的书背完了!”

    卿钰由衷的笑了,夸赞他:“小殿下真聪明!”

    送走了秦诀后,慕皖流目看见卿钰放在树下的篮子,隐隐的露出块布角来,便问道:“那是什么?”

    卿钰顺着她目光望去,笑道:“是奴婢与宫娥换来的布料,小殿下前几日说想要个小兔子做生辰礼。奴婢便想着给他用布缝一个玩。”

    慕皖默了默,似是在会想什么,这些年她的记性时好时坏。很多东西都记得模模糊糊,只有向卿钰求证:“诀儿……是属兔的吧?”

    卿钰意外她能记起这个。忙点头道:“是呢是呢,小殿下属兔,小姐没记错。”

    慕皖看着那布头,示意卿钰将它拿过来,她从篮中取出布比量了一番,缓声道:“还是我来做吧,他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什么都没给过他,委实有些对不住他。”

    慕皖在府中时学得一手琴棋书画,女红却并不十分出色,做这样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少不了要卿钰在一旁帮衬。这些日子秦诀一直没有来,料想是临近生辰要先紧一紧课业,慕皖便每日在梨花树下边做着针线边等他,直到日头落了光线暗下看不分明阵脚,才会移到房里去继续。

    象牙白锦缎缝制的小兔子。塞了晒干的花瓣在里面,抱在怀中便能闻见一股清雅的淡香气,这是慕皖为秦诀做得第一样东西,最终在火光红化成一缕灰,伴着他长眠在冰冷的地下。

    秦诀溺水而亡时。离他五岁生辰仅有两日,那一日他与自小一同长大的秦阳在莲池旁玩耍,一句不合扭打了起来,两个孩子同时跌落了水中,随行宫人中唯一一个会水的在姑姑的呼喊下先救起了王后娘娘最宠爱的二殿下,再回头去救大殿下时,已经看不见了方才还在水面上奋力挣扎的孩子。

    有与卿钰相熟的宫娥悄悄告诉她:当日二位殿下落水时,宫人明明可以将他们一同救起来,然而王后娘娘身边的姑姑却执意让他先将二殿下救上来再去理会大殿下,结果就迟了一步。

    她抱着那只小兔子失魂落魄的往景宸宫走,一路上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向小姐说这件事,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殿里时,隐隐闻到一股肉汤的香气,卿钰心中一疑,快步走到殿中,便看见了有两个宫人正一左一右站在小姐身旁,一个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个正将一碗汤硬灌进她口中,强迫她咽下去。

    景宸宫一向缺衣少食,这些年更是不曾有过半点荤腥,小姐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病后一直都是食素养着,对这些肉食早就沾不得半分,在宫人的强灌之下剧咳不止,汤顺着嘴角溅了自己一身,几欲作呕。

    宫人见状在一旁尖声道:“王后娘娘特意吩咐咱们来给娘娘您送些东西进补,既是王后娘娘的命令,您就是吃不下也不该吐出来啊。”又对左右道:“还不快伺候慕娘娘进些肉。”

    卿钰见状忙出言道:“怎敢劳烦公公身边的人,奴婢来晚了累着公公了,今日我们娘娘已经用过晚膳了,要不这肉就暂且留下,等明日奴婢再伺候着娘娘用膳。”

    “那可不行。”宫人看了卿钰一眼,转头对不断低咳的慕皖笑道:“娘娘不知,这汤中之肉可不是一般的肉,即便是国君天子此生也未必能吃到这么一道‘和骨烂’,娘娘不吃就可惜了……”

    慕皖心中一震,颤声问他道:“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宫人重复道:“和骨烂呐。”

    慕皖脑中一轰,像被炸开一般乱作一团,“和骨烂”是对小孩之肉的称呼,她方才喝的这个肉汤,难道是……慕皖思及此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偏身讲咽下的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那宫人见此情景闪身避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将王后特意交待的一句话问给她:“王后娘娘吩咐奴才等娘娘喝完汤后问一句:亲生骨肉,娘娘吃着可否满意?”

    在楚国有个传说,人新死的当晚,亲人燃起七盏灯并放一盆飘着花的水在门前,停留阳间尚未离去的灵魂就会顺着花香找来。

    卿钰照习俗放了一盆水在殿门前,水上浮着一朵白色的莲花,她拿出火石来依次点亮七盏灯,点到最后一盏时竟然真听到从殿门前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慕皖一身白衣翩然而至,如蝴蝶一般清扬着身上飘逸的纱裙,抿唇轻笑,轻盈的旋转着身体,口中轻哼着奇怪的歌谣。

    那是她在刚生下秦诀时哄他入睡哼的歌谣,很好听的旋律,然而这些年她记性不大好,连完整的旋律也记不得了,只断断续续将一曲哼唱的支离破碎。

    空旷的大殿之中夜半歌声飘荡,阴森森的如女鬼低吟,卿钰将一盘简单的糕点放在供桌上,蹲在火盆前将慕皖为秦诀亲手缝制的小兔子在火盆中烧成灰烬,她想:水底那样凉,他那么小,当时肯定又怕又冷,如今将小兔子给他带去,抱一抱应该会觉得暖和一些。

    默默的做完这些,卿钰将一柄带着干涸血迹的匕首插入自己袖中,匕首上的血迹是小姐再度疯癫后自残留下的,她本想将它擦拭干净,最终还是留下来任由那血迹在上面干涸成一片黑褐色印子,成了她心上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

    慕皖转累了,嗓子也唱哑了,脚下一滑坐在地上,石板寒凉沁骨,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伸手撑起自己的身子,袖子抬起间手腕上当年受夹棍之刑早就的陈年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卿钰上前将她搀起来扶到榻上去,慕皖后背挺得笔直坐在那里,脸上一派严肃表情,就像是昔日在家中时听夫子上课时一般,那时她站在一旁伺候着研磨,听夫子摇头晃脑在上面讲得兴起,听得她昏昏欲睡,垂眸瞥见小姐这般模样,便心知肚明她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接下来等着她们的势必又是被罚着抄书,小姐课上走神,抄书却从来没落下过她这个兢兢业业的小丫头,两人一人一只笔头对着头的趴在案上写,一色的苦瓜脸,每到这时小姐势必要叹上一句:“你若早些叫我回神,就不会被夫子抓了个正着。”

    卿钰在她的感叹中倍感冤枉,驳道:“上次卿钰叫了小姐,小姐被吓得突然从锦垫上跳起来,还碰翻了案几,为这事您还埋怨过我,今日怎么又反着来了。”

    慕皖闻言笑道:“我当你早忘了,原来还记得这般清楚,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卿钰学着她叹气道:“卿钰说不过小姐,横竖都是您的理,奴婢还是赶紧给您抄书算了。”

    ……

    回忆往昔,对比今宵,卿钰心中五味陈杂,抬手覆上慕皖凉如寒冰的手背,卿钰将头枕在她膝上,轻声道:“小姐……如今卿钰要……走了,倘若再也不能回来,那卿钰就是去替小姐照顾小殿下去了,小姐不要担心……”她说着自己哽咽起来,又低低的喊了声“小姐”,虽然知道她如今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卿钰还是想再叫一叫她,这一路多波折磨难,都是她们携手熬过来,熬到今日,卿钰觉得自己熬不住了,如果不能报仇,能解脱了也是一件好事。

    卿钰毅然转身离开了寒气弥漫的漆黑宫殿,直到身形消失在门口她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心中满是决绝之意,并不知道在她转身的一瞬,对外界已经无知无觉的慕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苍白的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抬起手向卿钰离开的方向伸,直到那里只剩下一片夜色漆黑,她的喉中才翻滚出两个字:“卿钰……。”

    ps:

    纷繁往事,浮游春水,指尖沙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