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归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倚天中文网 www.ytzw.net,最快更新(重生)苍希最新章节!

    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舞四载,长老终于点下了头。重渊阁的祭司慎重地祭天择日,为了我的首舞。

    而那一天,正好是我出生那日。

    承难者之舞,可安家定国,可祛病消灾,可祈祷安平,何其可贵。黎明未到,溯星殿下方已站满了古镜城子民们。

    苍茫钟声在暮蓝色的群山中回荡,我身着蚕丝编织而成的正装缓步踏出,五色丝线绣开了大朵大朵纹样复杂的崇瑾花,章彩华丽,在祭天的白玉高台上蜿蜒铺了一地。

    年迈的长老在身后哑声喊,仪式起,跪——

    人们齐齐伏拜,手心向天,头伏于地,虔诚而肃穆。这个仪式,代表古镜城对承难者代其承灾受难的满怀感激及愧疚。

    我垂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莲和清木,每一回我都能轻易地自人群中找到她们,这一次也不例外。

    长老干枯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舞起——

    我缓缓抬起手,宽大袖袍垂下一截,手腕上细小的白银铃铛轻轻晃动,鸣声清脆悠扬。没有一个人抬头,这是不被允许的。

    远处的地平线两种不同的色彩浓烈交缠,有压抑许久的东西自翻滚的云层中破茧而出,我踏步旋身,于破晓的曦光里,献出了身为承难者的第一支舞。

    叮当铃声在旋转中愈发清脆激越,我的心神却回到了刚学会祭祀舞那会,那时我曾满心欢喜地想将这舞跳给莲和清木看,想象届时她们的眼神该会是如何的惊艳。但如今,我在台上独自起舞,她们在台下双双匍匐。

    承难者,便连跳舞也是孤独的。

    仪式毕,起——

    人们行了拜别礼,纷纷离去。我看着人潮中的都将清木高高举起,放在他的肩膀上,年幼的孩子惊叫一声,然后就咯咯地笑开了,笑声轻快肆意,连周围的人都跟着勾起了嘴角。莲注视着这一切,眼神缱绻温柔。

    仪式过后的第四日,古镜城迎来了温和的一天,太阳隐没在云层之后,整座城池明亮而不耀目,连风也是温温的凉。因为献舞,这些天我一直神情蔫蔫,侍女便委婉劝我去古镜池走一走。

    古镜池就在溯星殿的西北处不远,乃城中唯一的池,平静干净,如一面光滑的水镜,古镜城之名也由此而来。我只曾站在阁楼上隔着山树望过,这般靠近还是头一回。

    古镜城的习俗是孩子在出生三天后,需以古镜池池水净身,取驱邪得佑之意。古镜城的人们总习惯于朝它倾诉祈祷,犹如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和依赖。

    这才是古镜城子民心中的神明,哪怕真正在为他们承载受难的其实是我。我朝水池旁最古老的祈树走去,路上的人们纷纷避开,而后行礼。

    祈树遒劲生长,枝叶上细密地挂满了人们的心愿,一只尾羽微蓝的水鸟飞穿在大片的白色芦苇中,我看着它掠过树荫,掠过水面,然后落在清木抬起的手上。她仰起头高高笑着,衣袖裤腿挽起,清爽快活。

    孩子们嘻嘻哈哈跑过来地向我行礼,清木手里还拉着一个十一岁的漂亮男孩。她朝我行礼时,那只水鸟还犹有不甘地在她头上盘旋。

    你真是调皮。清木笑了,伸手给予它一方栖息之地,来,向杞华殿下问安。

    她突兀地把手往我跟前一递,那鸟猛然挣扎着拍翅疾飞,仓惶中甚至划伤了我的眼角,古镜池的天空散落的尽是它凄厉的嘶叫。

    所有人都愣了,清木呆呆望着我,她的眼睛很清,好像在无言地问为什么。我看着她瞳眼中一手捂眼的自己,突然很恨她。

    从降生之际起就注定要承受灾难的人,这些生灵怎么会接受,要怎么接受?如果说三岁的我是莲心中的匕首,那六岁的清木也同样是我心间最为犀利的刀。

    父母、自由、他人的疼惜、生灵的喜爱,所有我得不到的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她就像得偿所愿的另一个我,时刻提醒着我所有的狼狈不堪。

    视野模糊间,我看到那个男孩拉着清木一跪而下。

    他说,殿下,恳求您的宽恕。

    伤害承难者,是大罪。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临水。

    他的眼神是我见过的最坚定的,我说好,临水,你努力长大,当你成为我的卫者时,我将赐你这份宽恕。

    我转身离开,身后的人们跪了一地。

    九岁那年,我亲手让我的妹妹成为待罪之身。她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告诉我——我是他们的敬而远之,他们是我的求而不得。

    伍

    承难者对古镜城影响是翻天覆地的,人们一天比一天过得幸福美满,许多从前被迫背井离乡的古镜城子民都赶了回来,他们终究是深深眷恋着这片土地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这座曾经满目疮痍的城池迎来了它最繁荣的时期。

    溯星殿的贡品也一日比一日多,很多东西我甚至叫不出名字。这一日,我无意发现有人送来了一个半截式面具,小巧可爱,侍女说这是人们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近来古镜城很流行这个。

    我换上普通的衣饰,戴着它走出去,果然没有人发现我。很多小孩子都戴着面具,我跟着他们到处走走看看,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古镜城孩子。

    有孩子提议说,我们去找清木玩吧。我站在山坡上,看他们一蜂窝地涌到坡下的那间木屋前,拍着门大声地喊着清木的名字。

    一个小东西突然砸在我头上,咕噜噜滚到草地上,然后又一个落下来。我转过身,眉清目秀的少年坐在树枝上,身后一片暮蓝,挺拔的瑶树直刺苍穹。

    他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说话,只盯着他怀里满满的红色果子。

    他愣了一下,眨眼,这叫瑶果,要吃吗?

    我本是在等他的道歉,他却做了错误的理解,但这样友好的邀请对我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无法拒绝。

    他用外衣将瑶果兜住,跳下树坐在草地上与我一块吃。我们说话的期间,清木正被孩子们簇拥着,临水站在一旁,面容沉静,眼神坚定。

    你在意他们,他们是谁?

    我告诉他,他们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将可能成为我的卫者。

    承难者的卫者?

    我渴望平等的对话,却无意欺骗任何人。所以只是我静静看着他,点头,对。

    他惊奇地笑了,原来你就是杞华。

    这个直呼我名讳的少年叫相舟,笑起来有骄阳般的光芒万丈,他朝我伸出了手,自此闯入我的生命。

    认识相舟的这一年是我过得最快活的一年,相舟自幼跟随父母在外游荡,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事情,我攒起他讲过的故事,悄悄为自己编织一个世界。

    很快,重渊阁的长老告诉我,卫者的角逐是时候开始了。

    古镜城的少年跃跃欲试,他们迫不及待想证明自身的实力,获取胜利,荣得庇佑。十五岁的临水天资聪颖,却没能脱颖而出成为第一人。但我还是选了他。

    伤痕累累的临水单膝跪在我跟前,殿下,恳求您的宽恕。

    我低头看着他,可是,你并没有赢。我为什么要宽恕?

    临水一字一字说,因为,我是您的卫者。

    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我笑着点头,我宽恕她。

    然后我提醒他,记住,你是我的卫者。

    临水深深弯腰,立下誓言,愿为您献出我的所有。

    人群中的清木捂着嘴,大颗滴落的眼泪让我觉得我真是个恶人。我知道她也恨我,因为卫者的命是承难者的,我抢了她的临水哥哥。

    陆

    溯星殿多了一个叫临水的卫者。相舟不喜欢他。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因为相舟半夜爬墙被临水发现,当成小贼抓了起来。好在有侍女认得相舟,这才免了送至重渊阁制裁之苦。

    我踏着一路的霜草匆匆赶去,月色下少年揉着受伤的手腕,委屈地撒娇,你得给我报仇。

    临水没有道歉。守护承难者是他的职责,任何人都无从非议。

    我想了想,说,那你唱个歌吧。

    临水的话总是很少,连笑容都是淡淡的,但他的歌声却苍茫而辽阔,越过宫殿,越过群山,越过暮色,去到了极为遥远的远方。

    歌声里相舟侧过脸问,杞华,你为什么要选他?

    我弯了弯眼,为什么不,他是清木喜欢的呀。

    相舟做了个鬼脸。他不信我,却没再逼问。

    但我对清木的不喜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清木也知道,朝拜时她甚至会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次。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时,她却告诉我,父亲病了。

    都一连好些天没有送贡品,我以为他是在生气,却没想到他竟是重病卧床。清木说,他是在捕猎时被野兽袭击,伤了肺腑,昏迷了整整五天。

    他神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跟我记忆中的那个男子一点也不相似,我想起他每次送贡品时规规矩矩向我问安的样子,突然有点心酸。

    我为他跳了一曲祈祷舞,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清木伏在临水胸前,临水微低着头,面容沉静,一只手安抚地在她肩膀拍了拍。

    我回过头对莲说,我看到了你绣的荷包,很漂亮。

    几天后,上祈节到了。这是古镜城的一个重要节日,那一日的人们会互赠香囊,以示真挚祝福。古镜城子民纷纷朝溯星殿献承露囊,我挑了颜色最素雅的一个佩在身上,鱼戏莲叶间的图案栩栩如生。

    相舟赠了我一个萱竹香囊,我俯身为他系上回赠的崇瑾花香囊,配着月白色衣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他拿起香囊一本正经地端详了许久,问,这是你绣的吧?

    我有些赧然。

    他又说,绣歪了。

    我气得伸手捶他,他笑嘻嘻地跳开,笑容明烈,骄阳般耀眼,然后又盯着我发红的脸说,香囊很漂亮,谢谢。

    为了赔罪,相舟说要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为此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累得不行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相舟蓦地一个弯身把我抱起,在我的失声惊呼里哈哈大笑,疾步如飞。

    我们到了一处山谷,崇瑾花漫山遍野,开得肆意而张狂。大片的紫色中,少年得意地朝我扬眉,这是我特地为你寻的,怎么样?

    我在他期待的眼光中缓缓点头,很漂亮。

    你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年都陪你来。

    好。

    他笑得眯起了眼,我内心安宁一片。

    这个名唤相舟的少年,是这世间待我至真至诚的人。

    一切都那般美好,如果回去的途中我没有受到蛰伏虫的袭击的话。

    那是一种能为了捕捉猎物而在山林间蛰伏长达一个月的虫子,但凡被它咬到,十死九生。千钧一发之际,临水出现了。

    他持剑而跪,面容沉静。

    你一直跟着我?

    他说,我是您的卫者。

    我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系在他腰间,说,我只亲手绣了两个,这个算报答你的。

    临水眼睫轻颤,垂下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