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转折

杨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倚天中文网 www.ytzw.net,最快更新遗珠传最新章节!

    郑佺本就是聪明人,只不过被女色迷得一时失了心智,加上中年性子愈发淡薄稳练,已经很少像今日下午那么刺激寻欢,眼下渐渐平静下来,再加上老太太传人来唤,已是恍然醒悟。

    不过已经答应秦姨娘的事,他一时也不好收回,思量再三却只能明面上一套暗地里一套,先把老太太与贺氏哄住了,再私下补贴些秦姨娘。秦姨娘既占了好处,自然也不会不识好歹再说些什么。

    到底是秦姨娘好算计,得了块冰翡翠如意佩环,又平白为兄弟谋了一笔颇丰的陪礼。

    郑佺来时,老太太房里已经撤了晚食,老太太正单手扶着头靠在紫檀软榻上,贺氏与郑行坐在下面。

    郑佺看了眼贺氏,心中一阵不喜,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这妇人就只会搬老太太来说事,这样的性子叫他怎么喜欢的起来。

    “儿子见过母亲。”郑佺弓身作揖道。

    老太太瞭了眼他,把手中捏着的帕子往外一送,指了指下面的雕松黄梨椅道:“坐下罢。”待郑佺刚坐稳,她就接着道:“听儿媳说起,再过一月就是亲家兄长的生辰了,怎么,与那秦姨娘的兄弟撞到一起了?”

    郑佺的额上微微沁出薄汗,面色庄重道:“二人是时日相差无几,不过尊卑有序,贺侍郎与我同朝为官,虽小我二岁,于辈分上我却还是要叫上一声兄长,那秦氏妇人的兄弟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自是要另当别论了。儿子先前吃酒吃糊涂了才口中失言,母亲万不可当真。”

    贺氏听他这么说,在手中轻轻转动扇柄,唇边的冷笑欲张未张、欲噙未噙,眼珠子滴溜溜地在郑佺的身上转。亏得还有老太太在能镇住他,不然以他的脾气哪里能这么快就软下来。

    老太太眉头不悦:“那蹄子是个不懂事的,你已经是过了天命之年的人怎么也与她一起胡闹。我瞧着该指个嬷嬷下去好好再教导一番她才成气候,光是当初刚进府教的那些哪里够她用,明儿个起你就少去琴芜苑走动,等管教嬷嬷把她教的识礼识数再伺候夫主也不迟。”

    郑佺心中虽然不舍秦氏,但既然老太太已经发话,孝义之道为先,他没有不遵的道理,只好语气谦和道:“是要惩戒一番,这妇人今日险些害儿子酿成大错,今日起我便冷她一冷叫她看清楚何为侍奉夫君,何为进善不进谗。”话是这么说,郑佺早在心中盘算着要补贴哪几份田产给秦氏的娘家。

    自己生的儿子老太太哪能不知道他放的是什么屁,是香还是臭不过是给贺氏做个样子罢了,老太太给贺氏做足了威风,贺氏自然后面也会收敛一点。

    贺氏识相,饮了小半盅茶道:“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这沾亲带故的我还能委屈了那小子?”

    郑佺冷哼了一声。

    贺氏嘴角的笑不由一僵,看着面露讥色的郑佺,心中气郁,转而另起新意:“老爷思虑周全,是妾身眼高看人低了。老爷不必担心叫旁人看见失了颜面,妾身忖着把幽州那十二亩良田送予秦姨娘的兄弟再体面不过。”

    郑佺素来不管家宅内事,乍然一听贺氏居然这么大手笔地要送出去,自己倒先心疼起来,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杀气凛凛的贺氏,几次又说不出口,还以为贺氏这是要与他赌气。但他哪里知道贺氏这算盘在心里打得哔剥作响,幽州偏远之地,良田虽肥美,但眼下正是边关欲动之时,田产已是年年亏损却又要养着一干的管事、佃农,倒不如早脱手了去。

    这边郑佺在心里痛骂着败家娘们儿,那边老太太却是心若明镜,这幽州田产虽不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那么多亩田落在他姓人手中老太太心里头也不舒服。秦氏娘家的那小子品性如何老太太不是没有耳闻,给了他只会是糟蹋了东西,到头来秦氏暗中做手脚帮那小子收拾烂摊子,最后给他擦屁股的还是郑府。

    老太太在心里明细思量了一番,开口道:“幽州那处是先头太公嫡母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轻易给了出去便是失德失孝,祖宗虽不在了,后世子孙能做的也就是守住家业。若我百年之后知道下面出了个不肖子孙散尽家业,就是在天上我也要瞪着眼不阖上。”

    老太太此言一出,贺氏紧张的微微坐直上身,单手抓住椅子的扶把,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失德失孝这么大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可担待不起,见老太太态度强硬,贺氏这边也只能软了下来:“是儿媳欠缺了考虑,还是老太太心眼似明镜,只是幽州那处田产年年亏,年年损,儿媳才薄已经是再无他法。”

    贺氏哀歉地看着郑老太太。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看在下面坐着一言不发看热闹的郑行,心里顿时起了个坏主意,看着贺氏,洪亮地笑出声来:“你看你旁边坐的不就是块良材?”

    贺氏略微转身,看见的是郑行。

    “前几日你拿过来的账本我看了看,京城那几处田产本是不济,今年倒死灰复燃,扭亏为利。京城地价贵,可惜那处地处远郊,若用来租赁必是下策。可不知是哪个主事的主意偏偏挑了个下策,我见着必是鼠目之人,贪图小利,那些地若是挪来种上效益颇丰的瓜果,虽头几年需培肥土地要赔进去些银子,但这是长远的买卖,眼光自然要放得远。可今年虽采用了长远的法子培土种瓜,却并不见赔银子,这事后来你可问过宜卿?”老太太拷问贺氏。

    贺氏迟疑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儿子在经营之事上略有天赋,并以此沾沾为喜,却并没有深究下去,只当他小打小闹,玩玩儿也就罢了。

    郑行看着眼光深算的老太太,只见老太太深沉地笑了笑:“知子莫若母,如此看来你却也是个失职的母亲。”

    贺氏脸上陡然*,张口无言以对。她疼儿子那是没了边度的,老太太哪里知道这一辈子只得一个儿子的不容易。

    “南方蛮夷之地,虽贫瘠了些,但北方却以此闭塞实是不应当,夜郎自大最为忌讳。你那宝贝儿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法子,竟倒腾出豆肥此物。”老太太目露赞许之色看向郑行。

    “豆肥?”郑佺与贺氏同时反问,他们二人养尊处优都不曾亲事躬耕,自然在农务的事上孤陋寡闻。

    老太太瞟了眼目瞪口呆的夫妻二人,好笑又骄傲地道:“宜卿从南方纳来豆种,这豆种是岭南那边山野之人杂配而成,用以培肥土地仍可采豆食用。一来这豆种在北方并不是寻常之物,京城之地达官显贵财力雄厚最是图新鲜贪新奇,以高价卖之还有人抢着要;二来这豆种本就是做培肥之用,土地次年就可用于种瓜果,可谓一石二鸟挣钱培土两不误。”

    郑行不知老太太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清了他的底细,这样听老太太说来倒还似功劳全是他的,只是这个法子还是王崇言私下里告诉他的,本是秘密之言奥妙所在,乃是商业机密,可老太太独具慧眼,一眼就看破了。

    郑行不自在地望了眼老太太,老太太却视若未见道:“幽州那处境况虽与京城大相径庭,但事在人为,既然儿媳已经挑出了虫巢,不如就让宜卿放手一试。”

    贺氏听罢脸色瞬间败了下来,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那幽州是什么地方,老太太竟要她的独子去那种地方,难道是要堂堂的公侯子弟去做穷得响当当的农民不成?再说郑行细皮嫩肉,去幽州治地必定是日日风吹日晒,他哪里能吃得了这样的苦。贺氏想的眼里都蓄起了泪水,怪只怪自己偏争一时的气,到头来却把最宝贝的儿子给顶了出去。

    郑佺看着这么大的儿子天天在府里游手好闲,早就看得心烦不已,难为老太太能下这个狠心,自己倒也不怎么心疼儿子。出去历练总是比呆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好,再说这样的苦比起他当初夜夜发奋读书十载又算得了什么。男儿本就志在四方,偏安一隅岂是丈夫所为?郑佺越想越来劲,到最后大掌一拍案几,激动道:“老太太所言极是,守业远比创业难,虎父焉有犬子,儿子便放手让他一试。”

    见郑佺的反应这么大,贺氏咬着帕子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心想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儿子他爹,怎么心就比铁石还硬,不帮着儿子说话也就算了,居然还在拍手叫好。放他娘的屁,他儿子若是狗,他这只老狗也好不到哪里去。

    贺氏见大势已去,止住泪道:“等缓些时日再去罢,眼下正是暑意最浓的时候,就连牲畜都受不了,何况行儿本就千金之躯。”

    郑佺瞪眼看她:“妇道人家只会败事,男儿志在四方,当初我若不下放江南哪来有你今天的好日子。”

    贺氏气急败坏,只忍着一句话没堵死他——谁要他去江南,光勾了一个周姨娘就让她半生不得意,现在又有两个小狐媚子在身后如狼似虎,他当她这些年过得全是好日子吗?

    不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贺氏还是有分寸的,只是对着郑佺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有这么一个不作不会死的亲娘,男主婶婶地赶脚背后那一双咸猪手时刻在把自己往火坑推)

    十九回:

    林姨娘那处知道消息,气得砸了一个鎏金的八宝莲枝高颈瓶,又独独念起自己娘家没有兄弟可以依靠,几个妹妹又是不懂事的,嫁的也并不都如意,娘家门庭冷落,只有爹妈独守空宅,好处被贺氏占了还有些理儿,她是大是嫡,那秦姨娘进门比她晚,又是卖猪肉家的出身,凭什么老爷要什么都念着她。

    玉蔻是林姨娘自小的侍婢,二人亲密无间,林姨娘与她的关系甚至好过与几个妹妹。

    玉蔻抚着林姨娘的胸口替她顺气:“姨娘何必与那下作的贱人计较,眼下老爷被老太太禁令,那琴芜苑十天半月是不会再去了。放眼这府里,老爷接下来会去哪儿,谁没个眼色,这不,今儿个我去抬冰,库房给足了平日的分量,还多了两倍余。”

    林姨娘气怒一笑:“哼,算他们有眼色。”

    玉蔻又道:“眼下府里只有姨娘与那秦氏还没有子息,老爷接下来的日子又多在居林馆住,姨娘可不要错过这大好时机,若是因此一举得男何必再计较秦氏得的那几个闲钱,到时候哥儿一出生,老太太和老爷还不匀了大手笔来给姨娘,没的这时候为了争口气与老爷置气。”

    林姨娘的眼睛一暗,她何曾不想怀上麟儿,府里的大夫都瞧便了她又自己偷偷去外面请了郎中看,她娘初一十五更是潜心去庙里为她求子,无奈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刚进门的头一年郑佺几乎大半年都在自己这可肚子连个屁都没有,现在有秦氏那狐骚,想要怀上就更是难事。

    见她眉头紧锁,胸口郁结,玉蔻宽慰道:“我听府里的婆子说这等子事本就与母体的心理有关,姨娘这般千头万绪,所有的气力都用在脑子上了,肚子哪里还会使得上劲儿,姨娘眼下只管放宽了心与老爷日日恩爱,其余的奴婢自会帮姨娘料理干净。”

    林氏面色稍霁,露出微微欣慰之笑:“幸得还有你在我身边,要不然我这一肚子的苦水可找谁吐去,没的活活把自己给药死。”

    果不然,傍晚的时候郑佺从老太太那处定省回来就到了居林馆。林氏早有准备,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通,就连屋内的鲜花都是今日刚摘放水里养着的。看惯了贺氏的张扬与秦氏的浮艳,这下到素雅的居林馆来调剂调剂,郑佺心情再好不过,加上林姨娘打了心理战,现下已是体贴入微,郑佺不过说了句膀子有点酸涨,林氏就用十指纤纤手替郑佺拿捏,玉手贴肌,酥得郑佺骨头都麻了。

    拿捏过火的结果就是二人滚到了床上去。

    可惜郑佺有心无力,昨日在秦氏处已经大耗神元,今天任林氏怎么挑衅拨弄都提不起高兴致来,看在林氏曲尽其技的份上,郑佺勉强打起精力将就着弄了一回,林氏缠着再要时他就只是搂着她,任凭她怎么在怀里摩挲都不为所动。

    郑佺单手抱林姨娘在怀,看着高高的五彩绘鸳鸯顶,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呼吸渐渐平息道:“你今日倒是兴头高,往日可不见你这么下功夫。”

    林姨娘娇羞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将头埋在他的腋下:“老爷多久没来妾身这了,妾身不过是渴老爷罢了。”

    郑佺勾唇一笑,坏意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二指掐住她的一颗苞蕾,引得林氏嘤咛一声娇呼,“你这调皮的蹄子,断会与我说笑,昨日去过琴芜苑了?”

    林姨娘的心瞬间冷了下来,既然他知道,还问这些作什么。那些婢子好大的胆,主子的行踪岂是她们能在背后私议的。林氏冷着脸,从他怀中滑出:“老爷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算个什么玩意,老爷高兴记起我就来我这,要是想不起,我也就点支孤单的红蜡对烛空闺熬到天明罢了。”

    郑佺闻言从鼻子中哼笑了出来,掏出手把她往身上一抄,林姨娘又稳当地落在了他的怀里:“红烛素来是一对,你这单支地点,倒是贤德为府里省灯油钱了。”

    林姨娘怕再有动作会惹恼了他,于是不敢再轻易动弹,只依偎着他撒娇道:“妾身本就贤德,老爷见我伸手拿过府里什么了没有,妾身有的用的不过都是平日里老爷赏给妾身的罢了,哪像旁人那么不懂事,巴巴想着从老爷身上刮出一层油来。”

    郑佺也是肉疼自己给秦氏的那些补贴,那妇人迷得他口中失言,他已经引起警戒,日后秦氏若还想在他身上算计到什么好处只怕门儿都没有。林氏在他耳边吹风,他岂能不知道林氏的心意,于是地讨好亲了一口她道:“你略长她一岁,懂事些也是应该,若府里的都是她那模样性子,我就一并都打发了去。”

    林姨娘只装作乖顺,娇嗔道:“老爷的胡茬儿真硬,都要戳到妾身的肉里了。”说着,假意把郑佺推了推。

    郑佺哪能让她轻易逃脱,将她的纤腰一带,紧紧地箍在自己的胸膛,又时不时腾出手把玩她胸前的两只雪白蒲团。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两人又温存了一番,郑佺这才起来去上职。

    林姨娘伶俐,知道要想哄好郑佺就先得哄好老太太,于是郑佺前脚刚走,林姨娘就忍着身子的酸痛只在脸上略微施了粉黛,又挑了件素雅的月白梨花襦裙穿上去给老太太请安。

    秦氏也不傻,自己眼下吃的苦就是老太太下的命令,今天她头一个到老太太的维诘园,已经与老太太吃了一盏茶,林氏才姗姗赶来。

    秦氏见她满面的红润,就连原本黯淡的眼睛都鲜活起来,思忖着郑佺昨夜定是与林氏好好耳鬓厮磨了一番,不由妒火中烧。贺氏这边倒是平静,郑佺往日本就不怎么去她那里,林氏与秦氏争来争去,倒叫她看热闹舒心得很。

    林氏福下腰拜老太太时的动作明显小心翼翼地迟缓了下,这轻微的迟钝哪里能逃得过几个女人老油条般的眼睛,秦氏更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暗中咒骂二人昨夜做的好事。贺氏本是平静,被林氏这一扭腰也是惹得妒火横生,又想起自己已经快两月未与郑佺做那事,心情就像花儿干枯蔫了一般,与几个女人对话也是应付着答。

    老太太见众人无心话谈就挥退了她们,省得做这些空套的功夫,倒不如清清静静来得自在。

    檀柔服侍老太太进了内室,不久郑行又来了,见老太太没什么精神头,就守在她身边给她说了几个志怪的故事,老太太听着有趣儿,精神也渐渐转好起来。檀柔也是听得入迷,表情呆呆愣愣全然不自觉,甚至觉得郑行的水平比馆子里的说书人还要造诣得多。

    老太太靠在翠玉片芙蓉枕上,眼睛半阖半睁地看着孙子,渐渐瞧出些不对头来,郑行在外放浪,在她面前却谨慎微言,怎么今日给她说那几个故事的时候言语间倒生出些放荡的痞气。

    老太太微一紧眉,郑行感到老太太的情绪有了变化,扶着老太太坐直了身道:“老太太不忙紧着起身,我早上吩咐了岑灵去给老太太买了枣泥馅儿土薯糕,这会子应是要到了,我去取了盒盘儿,一会伺候老太太尝两口。”

    郑行这小动作哪里能逃过老太太的火眼,老太太略抬了手将他按住道:“你个猴儿倒想诓起我来了,坐下!”

    郑行复又笑呵呵地坐下,眼睛也不敢正瞧老太太。

    檀柔拿来两块香饼焚上,宿苑正捧着插着白玉兰的旧窑小瓶进来,恰一瞟郑行正似有意无意地看着檀柔在窗口焚香,不由眼睛瞪大,脸色骤然煞白。

    宿苑呆愣地停在门口,只听老太太叫了一声她才进去。宿苑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脸上并无异样,她才放心地上前道:“今儿这玉兰刚开,香得浓,我摘一绺来老太太房里。”

    郑行见她一身葱绿的簪缨绵裙,头上衬着两根粉玉做的钗子,脚下蹬的是桃花粉面的薄底鞋,唇间又搽了点淡色樱桃脂,整个人就差与白玉兰融成了一滩了灵春水儿,不禁由衷欣赏道:“宿苑姑娘好打扮,粉面罗裙,净花玉钗,便是西子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宿苑掩面笑道:“爷这是哪里的话,蒲柳之姿不敢妄言,我不过收拾的清爽些在老祖宗面前不讨嫌罢了。”

    老太太笑着啐道:“自个儿臭美还赖到我老婆子头上。”

    宿苑乐融融地把花拿到老太太面前让她嗅了嗅,说道:“二爷今日读书起得早,我恰碰见他也在园子里摘花呢,被我撞了个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拿去送哪家的姑娘。”

    宿苑口中的二爷便是郑府的庶次子郑衡,是由周姨娘所出,已经年十八,与周姨娘生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清目秀,性子也似周姨娘软弱些,远不及郑行的得意放浪。平日里对待下人倒也宽厚,只是遇见宿苑这样厉害的丫头就吃不住了,只能由得宿苑她们调弄。

    但郑衡比郑行稍下苦功些,在读书造诣方面比郑行高出了一整个档次,郑佺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这个次子了,平日里不免倚重多一点。可到底嫡庶分明,府里的人还是多向着郑行,毕竟这郑国公的爵位还是要由正牌嫡子继承,郑佺再怎么宠爱次子也不能越过了理矩。

    郑老太太是明厉的人,郑衡的性子虽稳当,但不免过于羸弱,老太太也就只能偏着一颗心把更多的宠爱给了与自己性格相似的郑行。眼下听宿苑说他偷偷一人去摘花,更是不满,这摘花惜花原本就是女流之辈的癖好,他一个阳刚男儿不学学舞剑耍刀,怎么反倒女里女气。

    第二十回:

    这日郑衡从学馆回来,撞见了郑行领着郑龄在园子里看花,见郑龄脸上笑容明媚,兄妹二人融融其乐原本不想掺和进去,郑行却眼尖地叫住了他。他们兄弟二人素来说不上和不和,只是以往郑行在外游荡,外面的名声也不甚好,二人接触得少了些,郑衡心里已经对兄长有了几分陌生与畏惧。

    “大哥。”郑衡不甚自然地绕过花林走近他们身边,又怜爱地揉了揉郑龄的头道:“五妹妹。”

    郑龄是已故的三姨娘李氏所出,三姨娘本与二姨娘交好,且死于非命,临终前瞪着一双眼把当时只有五岁的郑龄托给了周氏,按理说郑龄应该养在贺氏的名下,但李氏去的时候苦苦吊上了一阵子等着郑佺回来亲自托孤给了周姨娘,郑佺与那三姨娘李氏本就是心心相印,自己的女人死的时候只有这一个请求,郑佺自然是拼了命也要完成她的心愿,老太太那里知道他的性子也就随了他。

    郑龄虽是养在周氏名下,但却与周氏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并不怎么亲近,顶多是委婉讨好些罢了,但对郑行却是粘得很,与贺氏也是礼貌尊敬非常,似乎并不介意外人传言的是贺氏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二哥哥下学了?”郑龄扬起唇角笑,笑意却未达至眼里。

    郑衡点头道:“下了,你与大哥在此处赏花玩儿?”

    一提到郑行,郑龄的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来唇角的弧度都张开了,她拉着郑行的衣袖道:“大哥哥正在给我说十二花神的故事呢,才刚刚讲到梅神林逋,又念了首梅花诗与我听。道是‘几回山脚又山头,绕着瑶芳看不休。一味清新无我爱,十分孤静与伊愁。任教月老须微见,却为春寒得少留。终共公言数来者,海棠端的免包羞’。这前四联倒还勉强读懂,说的是山麓山峰饶是群花齐艳,却只有梅花与诗人高洁同伴,可这后四联我却真真儿不懂了,二哥哥学问好何不给我讲讲?”

    郑衡学问只是几个兄弟姐妹中较拿得出手而已,且这诗前人鲜有注解,为了不在妹妹面前丢了颜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揣摩几分:“林逋世称‘梅妻鹤子’,这月老怕是为梅花与他牵缘分罢,‘却为春寒得少留’约是说春寒尚是料峭,梅花得以稍稍留开的更久。‘至于终共公言数来者,海棠端的免包羞’这‘公’可指梅花亦可指林逋好友,说的是来看梅花的人那么多,海棠却少有人问津,相形见绌之下海棠真真要羞煞了。”

    郑龄一听似茅塞顿悟,摇头摆脑地又把诗念了一遍。

    “怎么才下了学馆就往园子里跑?”郑行皱着眉问,语气里隐约有几分兄长的威仪。

    郑衡面色煞然一红,窘迫得无言以对。他近日读了些艳词,词中闺妇借花抒情,他读词入境不免以闺妇自况自怜起来,心中念念所想都是娇花伊人,可这样荒唐的话当众他是说不出来的,于是只能瞪着一双眼,紧着红胀的喉咙无话可说。

    郑行见他当真如老太太那般所言扭捏,想到长此以往下去,郑衡的性子难免会变得阴森古怪,身为男儿却不雄健挺拔,倒与妇人相似起来,于是郑行心中也不由厌恶了几分。

    郑府出了个磨镜的老姑奶奶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可不能再出个龙阳之癖的少爷受人耻笑。当年郑太公的嫡妹性格古怪,与手下的近身丫鬟的丑事被揭发后被郑府以最快的速度低嫁了出去,这位可是老姑奶奶到死都没转过性子来。何况当今皇宫里卢太后养的那几个面首已经玩弄得紫禁城满城风雨,男色已经误了国,郑行虽放荡不羁,但却与国家有一颗赤胆忠心。

    观察到郑行面色微沉,眼里布满阴翳,郑龄看出来他不喜郑衡,为了避免他们二人当面起了冲突,尽管她心里有几分惴惴,但还是佯作撒娇拉着他走远去看海棠花。

    “大哥哥,快来这边,海棠开得好呢,满园子的花色,当真是玉棠富贵。”郑龄笑吟吟地拉着他跑。

    檀柔隐在花海里本就看见他们兄弟二人面色不善,抱着能躲则躲的心态藏在海棠树林里闷声不言已经很久,头上都落了好些的花瓣,看上去不无几分狼狈。这下一听动静,再透过花叶间看见郑龄拉着郑行正往这边跑,更是急得要跺脚了。

    郑行遥遥看着就已经发现了花林里藏着个人影,原本想大声呵斥一番把那人震出来,但刚走近时却发现这身影有几分熟悉,于是跟着郑龄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就更加确定了。他薄薄的嘴唇不由上扬了几分,心中暗自嘲弄。

    只见郑行大步跨上前,走到海棠林间,对着海棠树后面藏着的人,怒极反笑道:“好你个奴才倒隔着花墙听起墙角来,只说是哪房的罢,回去自个领罚。”

    檀柔看情况是藏不住了,扭扭捏捏地提着裙子从树林里低身弓腰走了出来,郑行看着她的狼狈就想起往日自己偷摸出府也是这般情状,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郑龄见郑行莫名心情大好,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直到看见像从狗洞里钻爬出来的檀柔,不由地掉下下巴呆愣住。

    檀柔她在老太太那里见过几面,行事严谨、面不苟笑,但现在的她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檀柔大相径庭,可是人都活生生站在面前了,郑龄也就只能干瞪着眼显示出不可置信。

    等已经能看清楚檀柔整个人的时候,连郑龄都笑了出来。听见郑龄清脆的笑声,檀柔只好地一面继续哈腰提着裙摆走出来一面仰起头对他们二人尴尬地笑了笑。

    她还没彻底走出来时,郑龄却玩心大气,一忽功夫又拉起郑行往花林里跑,强行拦在了檀柔的面前不让她出来。

    于是还是保持狗样的哈腰弓身姿势,檀柔闪烁着求爷爷告奶奶的眼神看着趾高气昂以作弄为乐的郑龄,用眼神说:姑奶奶,高抬贵手罢。

    她这模样像极了摇尾乞怜的小白狗,眼睛乌溜溜可怜又可爱,就连一张红唇都是被银牙半咬着,半娇嗔,半怼怒。只见她一身的素白夹梨花黄绣洋褶裙,薄纱露出半截皓月般的手腕,葱玉十指提着裙裾微微露出粉色的绣荑花厚底鞋,鞋头的玛瑙红琉璃夺目映醉,面颊微红似含春带露,满头零落的海棠嵌于乌发。

    郑龄恶作剧地扯下了一串的垂丝海棠快速往她的高髻上一插,顿时哈哈笑仰头了去。

    檀柔娇怒地瞪着她,头上的那串垂丝海棠坠在鬓边像玲珑玉珰纷乱摆荡。

    郑行的眸子变作黝黑深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只觉呼吸越来越急促。想不到他这粒响当当的铜豌豆也有被蒸得烂、煮得熟、捶得匾、炒得爆的一天。

    园子里的微风吹来,带着点盛夏的热气,扑散在浓绿的树叶间,那风穿过枝叶直达檀柔鬓畔的一垂海棠,于是海棠就飞了起来,衬在檀柔的颊边,美得不胜入画,就连郑龄也看得痴呆了。

    “少爷。”乍然响起的声音才让他们兄妹二人恍然骤醒。

    郑行微微变了变脸色,略抿嘴唇,转过头端正道:“何事?”

    琼阳从迷乱的海棠阵走出,不想檀柔也在,再见她此时鬓柳扶花的模样也是怔了怔,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对着郑行道:“夫人让你和五小姐过去。”

    檀柔见到他,不知为什么竟下意识地窘迫了起来,甚至不敢看他,手也不知所措地慌乱把头上海棠抓了下来藏握在手间。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琼阳不再关注她。

    “母亲一定是叫你去看画像呢,前几天送来了好多世家适婚女儿的画像,我趴在桌子上看了半天,各府的婆子进进出出,母亲看得眼花缭乱,就连眼睛笑得都快没了缝儿。”郑龄扯着郑行的衣角狡黠道,眼神流露出几分捉弄。

    郑行沉下眼色瞪了她一眼,转而笑道:“无妨,要看便看看罢,最近正琢磨人像画,有这功夫,我还省了四处搜罗。”

    他们三个说笑着越走越远,檀柔肚子站在后面目送他们的远去。

    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手里的花却早已经被握得失尽鲜活颜色。

    电脑当机,差点这一章就找不回来了,当时的心情只能求佛祖求菩萨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帮我把电脑给响应过来,最后还好在备份里找到了。这一章可是作者yy已久的啊,花海之中男主被女主迷得神魂颠倒最后终于哐当一声成功拜倒在女主裙下,要是码了那么久没掉的话,我我我……我当时就歹意陡生,想直接把男主给写死让女主未婚先寡得了(开玩笑滴)。

    另外林逋这首梅花诗确实前人没什么注解,相关的见解是参考了黄季鸿先生的意见。

    相信很多人跟作者一样很喜欢关汉卿的这句:我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觉得尼玛这句真是*炸天啊有木有,很潇洒啊有木有,很风流啊有木有!嫖个娼都辣么傲娇啊有木有!铜豌豆是老嫖客的意思,可是尼玛为什么辣么可爱的铜豌豆是老嫖客的意思?其实咩,问题很好解答,大家以前上学的时候是不是脑力不够用的时候老妈就开始上猪脑或者核桃给各位补脑啊?--,对!就是以形补形的传统!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下铜豌豆的形状像什么,咳咳,没错!它辣么可爱的形状居然像男人的肾!!!!男人的肾啊!!!够形象了吧o(╯□╰)o所以铜豌豆就是老嫖客的意思(古代的文人真会yy啊,你吃豌豆的时候难道就自动脑补是吃自己的肾吗?)

    《马可·波罗行记》(可能有人怀疑《马可·波罗行记》的真伪,其实关于这点《永乐大典》有一处细节可证,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看相关纪录片)里面有这样一句“凡卖笑妇女,不居城内,皆居附郭……计有二万有余,皆能以缠头自给,可以想见居民之众”,说的是当时元朝首都妓女之多。(可能有人怀疑《马可·波罗行记》的真伪,其实关于这点《永乐大典》有一处细节可证,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看相关纪录片)到元朝的时候,成吉思汗介个世界英雄人物把我们可爱滴人民分成了四等人,最末等就是南人(江浙一带),作者表示浙江人躺枪啊有木有!可为什么南人变成了末等人捏?就因为南人最晚举白旗投降天之骄子成大大,成大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于是我们当时可怜的江浙同胞就膝盖严重中了一箭,伟岸的浙江男同胞被杀杀杀,辣么美腻的江浙一时间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啊(作者挽泪),女人大多数都被迫去当了娼妓,到这里大家可以自动脑补为什么我们的大作家关汉卿先森会写*写得辣么痛快辣么得意,因为妓女太多鸟,根本就是嫖不完的节奏啊!

    话说回来,要是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去当人尽可夫的妓女呢。

    发现写作者有话说根本就是打了鸡血的节奏,速度已经飞起来了,根本停不下来啊!瞄了眼时间,明天还要早起,还是乖乖去睡觉吧。(qaq其实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第二十一回

    贺培元四十岁生辰一过,郑国公府就派人把亭岚接了过来。亭岚入府的那天,老太太的维诘园还开了一桌的宴席,几个姨娘也是好脸好色地围着亭岚把她捧在中心。

    亭岚初到荥阳,加上舟车劳顿身体本就有些不济与她们应付了几句,就被贺氏拉到了她的房里说体己话。

    贺氏与这个侄女素来亲近,加之亭岚自幼丧母,贺氏更是视如己出。知道亭岚在众人面前吃得少,贺氏早早吩咐了小厨房炖了盅无骨银鱼汤,只等着亭岚一来就让她饮下。

    贺氏替她揭开盅儿盖,拿勺子舀了舀道:“岚丫头也快一年未见了,家中父亲身体可还好?府里的婆子可周全?”问完又觉得僭越,自嘲地笑了笑。她这做姑母的,还能比爹妈亲?再说亭岚本就是嫡女,就算失了生母的臂膀,但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贺府里的第一流,是她自己失言多问了。贺氏又替亭岚扶了扶鬓边的累丝碧钗,越看亭岚的模样是越喜欢。

    亭岚腼腆笑着,饮了半口鱼汤道:“夫人的心意岚儿如何不能知,只是我一切都好,并无什么能抱怨的,母亲她……她待我也是很好的。”亭岚的语气不自觉顿了顿。

    贺氏哪里不知道那妇人的厉害,自己兄长这几年官运亨通,与她在背后妥当打点不无关系,只是她是个亲疏分得太过明绝的人,除了这点诟病之外治家倒也算是个厉害的角色,断不像她自己想拢好每个庶出子女,到头来却一场空,哪个都与自己隔了一层心。

    贺氏的眉头微蹙,吊着一颗心安慰道:“你本就是女儿家,将来倚仗的也是夫家,受些委屈也权当是为日后的福泽铺垫脚石罢。原先头我听曹妈妈说开春那会儿你与亭玉那泼丫头争闹了起来,她个蹄子本就是戏子调教出来的,你哪里斗得过她们母女的千算百计。好在你行哥哥明白几分事理把此事瞒了下来,不然她的名声臭了,你这做长姐的自然也是教幼无德,且你正当嫁龄,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望着贺氏眼里的笃定,见她这么为自己打算,亭岚与她更是亲近。

    亭岚的眼里蒙着氤氲道:“我是个无福的,烦夫人为我劳心了。”

    亭岚眼里的泪水尽是委屈,贺氏看了眼里难掩心痛之色,心里已经打算起该如何趁着这段时间,求着老太太为亭岚讨上一门上选的亲事。

    想至此,贺氏又露出可惜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起初她也存过心思要把亭岚嫁入郑府,只是经过她一番旁敲侧击知道了老太太万万不同意此事,老太太那关都过不了,更何况是郑佺那里。老太太忌惮贺家在郑府做大做强,贺氏心知肚明,就算老太太不在了,以郑佺那茬儿的性子也难说会同意。

    别过贺氏,亭岚就由几个仆妇带头领着去了竹筠馆。去年夏天她便在此小住,此番再来又是一阵感慨。

    亭岚进去一看,没想到里面的几个婢子还是去年伺候自己的,神情一怔,心里却更加感动了,原来贺氏为她打点得这般细致。

    这边她凳子都还没坐热,郑行就带着岑灵来竹筠馆给亭岚送了好几盆自栽的花草,亭岚指使婆子们把花草都搬到窗台去,自己又满心欢喜地立在窗子前侍弄花草。

    几个婆子都掩嘴笑郑行:“大爷可真上心,回头让五小姐知道了省不得一通闹。”

    亭岚被说的微微脸红,目带春色地悄悄瞥了眼郑行。

    郑行倒真是皮厚,反与婆子们玩笑了起来:“不过几盆小玩意,就是亭岚妹妹要天上的星子我也得尽力一试,至于五妹妹……”郑行皱起眉头,故作难色:“那我便要好好想想了,地上的泥鳅倒可以让岑灵去捉几尾送去。”

    这话第二天传到郑龄的耳朵里的时候,郑龄已经气得直跳脚,也不管郑行还在老太太面前给老太太念经文,就缠着郑行不让他好过了。

    孙子孙女嬉戏打闹本就是老太太乐见的儿孙之乐,也就随着他们兄妹在自己面前胡闹。只是亭岚一只脚踏进维诘园老太太的房里时,兄妹二人就自动消了打闹声,都偏头看亭岚。

    郑龄瞟了一眼身姿袅娜的亭岚,暗里哼了一声,再看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几本素纹莲花折经文,心中更是鄙夷。但郑龄这个小人精儿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就是喜欢亭岚这样的乖巧,于是面子上倒也让亭岚过得去。

    “岚丫头来了。”老太太提袖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近身来。

    亭岚上前福了福身子,略抬头笑着道:“老祖宗的气色愈发健润了,昨日亭岚才刚来,亭岚忖着这一路来荥阳路上并无什么事可做,就在马车上抄了几本佛经。”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本恭敬递于老太太。“这是前几日抄的《法华经》,去年我见老祖宗往日诵念的那本字小了些,老祖宗总说年纪大了看东西不如从前清楚,亭岚特意抄了大字的订成一本给老祖宗送来,若是入得眼,我这里还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华严经》。”

    老太太知她心意,洪亮哈哈笑出了声,只略微地翻了翻她抄的佛经,便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赞道:“你这孩子当真是有心,只是近一年我已经不读经了,平日里也是由几个小辈得了空给我老婆子读几段。若是其他的,我倒也能心里默诵,这佛经我便留着,既是诚心抄诵的也是功德。”

    郑龄踮脚探头瞄了眼老太太手里的佛经,努了努嘴不说话,又滴溜溜地看了一眼郑行,顿时起了不好的坏心思。

    她佯作稚语童言地挎着老太太的宽厚手臂道:“老祖宗,我喜欢念经,你把岚姐姐的经送我一本罢。”

    老太太忽然坐正,考究地打量着郑龄,可她一副天真无邪模样,老太太哪里能招架得住,又听她说喜欢念佛经,心里想这个孙女倒与自己亲近,小小年纪居然喜欢这等枯燥玄奥的东西。

    老太太暗下下拍了拍郑龄的手,又转过头看了看亭岚,见她脸上并无不高兴,便发话道:“既你好学,我便跟你岚姐姐讨个人情,这佛经就便宜了你。”老太太说话时,眼睛带着几分闪烁,怕辜负了亭岚这孩子的一番心意。

    既然老太太都这么说了,亭岚心里虽然有几分不愿意,但面上还是高高兴兴地挑了本不算费工夫的《华严经》送给了郑龄。

    郑龄欢欢喜喜地抱着佛经,连招呼也没打就跑得无影无踪,任是老太太在后面怎么笑骂腿也根本不停下。

    晚间郑行下了晚修又陪老太太用过晚饭,就在园子里溜达起来。

    月色如水,满地的月华映着疏影摇曳,红极的灯火明明灭灭。他提着一盏幽火独自站在树下吹风,目光不自主地往老太太的房里飘去。

    他等了许久,颊面的夜风一刀又一刀,灌着夏日浓烈的暑土气息。最后那抹身影终于从那扇门里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每次打老太太的房里出来,他就爱在园子里的这棵梧桐树下瞻望远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好似是不知不觉间地就开始了一种莫名的等待。

    今天的那个身影是鹅黄间荷绿,高高的髻寰立在脑后,整个身影单薄而纤弱。她正努力踮起脚尖去够柱子上的那盏红灯笼。他微眯起细长的双眸,露出一种微醺的神态,唇边的弧线像是浅浅张扬。

    笨,不会搬个凳子么?

    他唇边的张扬开始渐渐愈来愈明显,愈来愈猖狂。

    最后,他大步踏上前,以一种常人不能想透的速度迅速到了她身后,却不知为什么只是这样隔着一步站在她的身后,就再也不往前靠近半分了。

    他与她隔着一人的距离,轻易为她摘下灯笼,看见的却是她不经意间转过头,眼里的张皇与犹豫,没有意料中的喜悦与情感。

    她眼底的情绪他一览无遗,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丝的失落,甚至没由来地开始烦躁,郑行偏过头不再看她。

    她欲张嘴说些什么,可他一副万事不够的大爷作风,威煞得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灯笼,迈着急碎的步子走开。

    只不过她刚这样落难似的逃了几步,他就在后面厉声把她给呵斥住了。

    “你——”郑行憋着一股气,语气不甚爽快。刚想说她几句,却在脑中想了一圈也没找出个合适的词,还在思忖间,四桔就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他时嫣然一副见了救世主的表情。

    “少爷,出事了!亭岚小姐哭得厉害,你快去看看。旁人问都不说是为什么事呢,只一味地埋着被子哭,夫人怎么哄也是没法子。眼下不知哪里弄出来个写着腌臜话的佛经,五小姐眼下正被夫人召去房里呢。”四桔喘得好不容易说完了断断续续的委细。

    郑行一听是佛经便有了几分眉目,深意地望了眼远处的檀柔,只得先被召走,日后再与她算账。

    第二十二回

    贺氏的房里灯火通明,两个婆子偻着身子左右立在贺氏的两侧,贺氏端坐高榻上一手扶着枕手,一手端着茶盏,眼神严厉。

    郑龄跪在地上已经哭过一场,旁边闻讯赶来的周姨娘面色煞白,两腿并着坐在梨木空雕椅上,气息微弱起伏。

    贺氏大掌一拍枕手,厉声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情也是你姑娘家做出来的?”将案几上的手抄《华严经》往地上一掷,贺氏又道:“你看看你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腌臜东西,这些话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得出来的?自古子不教是父母之过,今天我要是不把你教好了,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你让郑家如何自处,你让未来的婆家又如何自处?!”

    郑龄跪得膝盖发凉,脸色已经些微发白,她年纪本就小,加之自幼有喘症并不同其他孩子到处野到处闹,身子自然也就比一般的差些。可此时贺氏已经把掌管后院大小的陶嬷嬷叫来,陶嬷嬷又召了两个男丁拿好了家法,以此看来,郑龄是少不了一阵打了。

    周姨娘自顾无暇,她本就是个息事宁人的,况且郑龄又不是她肚子里的骨血,贺氏要惩戒庶女,她这做姨娘的哪里插得上话。

    郑行匆匆赶到时,郑龄已经挨了三四下儿臂粗的藤条,面上的泪水与鼻涕已经糊住了唇角。

    郑行当即拦下那执行家法的男丁,打断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既是要行家法还需问过老爷,如今老爷远在京城,上头还有老太太,五妹妹纵是犯了大错,夫人又何必省了这一道功夫,交予老太太定夺便是。”

    郑行这一番话说下来并无错处,郑府的家法是男人定的,一切也由男人来评判,如今郑佺还在京城,老太太虽不管事,但大小事务还得经过她的点头才能落实。

    贺氏被儿子呛得更是怒从中来,她哪里想得到自己生的还会与自己作对,气得胸口大震,把手里的茶盏往桌子上大力一搁道:“她不知廉耻,我这做嫡母的还管不得了?”

    众人一听,这句话酸溜溜的,明显底气不足又强作姿态。

    郑行把郑龄从地上拉起来,又转头对贺氏恭敬道:“今日之事本就是玩笑,我与五妹妹和亭岚妹妹戏耍罢了,夫人太过较真,就是写了些什么不该写的,也只不过是情趣,五妹妹素来讲情趣,自然有时候做事难免出挑了些。”

    郑行拾起丢在地上的佛经,略翻看了一眼,把郑龄往上面写的几个字尽收眼底,随之哂笑一声道:“区区几个‘借花献佛,郎花无意’算得了什么,从这几个字的笔法看来,五妹妹近来的笔力长进不少,反倒值得嘉奖。”

    贺氏辩白:“这丫头心思大的很,区区几个字哪里能道得尽她的心思,哼,那她把这佛经又拿给亭岚看是什么意思?”

    郑龄半躲在郑行的身侧,眼神几分怯怕又又几分凛然,紧抓着郑行的衣角道:“我不过看不懂上面的几个字去问问她罢了,谁知她竟呜呜哭了起来。”本来亭岚就是心属郑行,就连她都看出来了,她这么做不过是讥讽亭岚处处玲珑曲意讨好罢了,要想做她的大嫂嫂,可不是只会耍手段就能做的。况且老太太面前,亭岚百般伏低,老太太心生怜惜,难免不被冲昏了头脑。再者说,若不是亭岚心里有鬼,哪里能这么受了莫大屈辱地哭闹郑国公府。

    或许她这么做本就是错事,但早知是错事却仍旧一味执着必定有其原因。她这个前是虎口后无靠山的庶女,在偌大的郑国公府里唯一心心相印的就只有这个待她亲厚至极的大哥哥,她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重蹈覆辙。亭岚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经此一遭必定有所收敛,况此事一闹,府里必定要宣沸上一阵,这样剥开了皮肉直露莲心,还省得她自己生闷气干着急。

    郑龄的嘴巴素来灵巧,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察言观色早就不算本事,贺氏被她说的好没脸面,瞪眼冷哼道:“便是没生你,养你的倒是个厉害的。”

    周姨娘闻言羸弱的身躯一震,抓住手里的绣帕就站了起来:“夫人是嫡母,庶子庶女都系夫人名下,夫人的话可要掂量好了再说。”

    周姨娘生得娇弱,关键时刻莫名生出些底气还是有胆量的,贺氏想把脏水泼到她身上,她面上是软柿子,里子里却坚固如磐石,要想从她这揩走半分还得好好过她这一关。在宅子里混久了,几个姨娘最厉害的本事就是独善其身。

    贺氏眼锋一扫,周姨娘是什么料她这么多年下来哪里能不知道,况且贺氏本就恨毒了周姨娘的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心毒如蛇蝎。五年多前那场李氏的变故指不定是谁在背后捣鬼,离间了她与郑佺夫妻之情。

    她不争不抢,其实最计较得失,这一点贺氏早就看透,看苦于一直没法子将她严厉惩治,这下被气得只能过过嘴皮子瘾。

    周姨娘借机咄咄逼人:“龄儿不知事理,妾身责无旁贷,但夫人可曾有给过妾身解释的机会?可曾给过妾身自责的机会?夫人若想涣散人心大可不必如此,妾身的心早就寒透,夫人何必多此一举。”

    贺氏冷笑一声反问:“你的心早就寒透?我这做嫡的哪里让你寒心今日你便好好说说,一件件一桩桩都说出来,不能保平后院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无德?”

    周姨娘银牙半咬,唇角挂着讥笑:“妾身自知不是个宽厚的人,妾身的心也只有那么大,要冷便也冷了,只是夫人有时做事实在偏颇,就拿行哥儿上京读书一事来说,供得便都是府里最好的人力物力,衡哥儿喜欢读书,请的师傅却偏囿一隅,既是为郑府博功名,几个儿子哪个不是希望,没的在这上面还要做出嫡庶的文章。”

    这句话周姨娘憋在心里很久了,自打郑衡出生起她就分外细心郑衡的学业,郑佺是科班出身,为的便是讨好郑佺,况且府里几个孩子也就郑衡的读书功夫略见长,要是再不把话说出来,耽误的就是儿子的一生,周姨娘该利落的时候就真不会有一点含糊。

    可周姨娘聪明一世,一遇到亲儿骨肉却也糊涂了。郑行上京读书是老太太的意思,贺氏哪里愿意把儿子拱出去。况且当日的情况实在紧急,老太太为免走漏风声只日夜加紧打点早日把郑行送出去,其中的原委至今都没公开,周姨娘计较到如今已经是忍得不能再忍了。有所谓关心则乱,其实这件事颇有破绽,只消她细细一想不钻牛角尖就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老太太原本在屋外已经听了好一会两人的唇舌珠玑,要不是周姨娘挑起话头,以老太太的性格只怕由着她们自己只管转身回自己的维诘园去,可眼下周姨娘豁然剌开了这么一个话口,老太太已经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郑老太太拄着牡丹衔凤头拄杖,刚抬起拄杖,檀柔就知道老太太要进去雷霆大作,忙上前搀扶着她。

    凤头拄杖的闷沉落地声一响,屋内的众人大惊,各个面色惊惶,其中羞愧的有,做错事惧怕的有,说了不该说被窥探后尴尬的也有。

    老太太额头玉绒带上的宝石此时在烛火灯光下熠熠发彩,衬得她的面色无比庄严谨肃,檀柔在她的身侧亦感到老太太身上散发出来的风雨气息,也不知是谁低声惨叫了一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老太太脸色阴沉地踩着紫檀踏坐到了高软铺就的炕上,盯着周姨娘的目光灼灼。

    周姨娘面上泛过一阵又一阵的*,迟迟不敢直视老太太。

    老太太默了良久,屋内的气压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她才转过头缓沉开口道:“还有哪些让你冷心的事,今日就一并都说出来罢,我老太婆虽已不掌家治事,但公道这东西人人心中都有一把横尺,你埋怨了这么多年,我倒想知道我与夫人到底做了哪些让你埋怨的事。”

    郑老太太这些话说得平淡,甚至不带一丝胁迫的意味,反而像是循循善诱,颇有请教的架势。

    周姨娘在这府里最惧怕老太太,老太太这么客气地与她说话她反倒心里没有半分的底,况她先前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被老太太听见,老太太哪里能让她好过。于是周姨娘此时只是颓然地垂着头,完全默不作声。

    檀柔在一旁已经完全被老太太的欲扬先抑折服,直在心里五体投地。最威严之人,说的话并不一定是句句斩钉截铁,反倒是处处留有回环让人无从下手。